本文原刊於《FoodWine吃好喝好》
2022年8月發布
初秋,太陽順著爬山虎的藤蔓方向,鞠了個深躬,終於,杭州的烈日比之前要親近一些了。不過,要不是柏建斌老師(人稱柏師)這樣的美食家做家宴,還說要親自做道爆鱔給我吃,我這種懶骨頭恐怕還是更願意佝僂在家裡。
聲名顯赫的「龍井草堂」本來是柏師與他同道者打造的一個朋友聚會的的場所,結果不小心因為「捨得」饞了四方,那道菜其實就是個上湯小菜心,用柏師的話說,只是用了點心。為那“小菜心可不簡單”,須時節裡的“珍寶”,塌菜、油冬、矮腳黃、上海青...什麼時鮮,上什麼,龍井草堂的選料向來如日晷的指針的方向,精準又苛刻。想必有客人想要一盤《山家清供》同款“秋末晚菘”做的“捨得”,柏師也是捨得的,只是他本人的舌頭比客人還要難伺候一點。
黃鱔肉厚刺少,全身都是黏液,只有一條三棱刺,但喜動,肌肉發達。所以一般適合爆炒,瞬間加熱,火腿蒸鱔段之類的菜色,難度極高,肉容易老。
此時,讓我暫且說柏師正在廚房輕翻鐵鍋,「爆鱔」呢。我小時候聽到爆鱔的“爆”字,和這眼前的“爆”,並不能說是一個烹飪動作,說是一個象聲詞,則更貼切。那時候的爆鱔,並不是像現在那樣深油鍋快炸的,而是在一淺鍋熱油的圍追堵截下,逾二十分鐘時間,鱔魚不停隨之輕輕滾翻,收縮,鱝裡的水份也漸乾,同時沾染蔥薑蒜與料酒、秋油香氣。全程沒有任何出奇的調味料,黃鱔那光滑緊緻的身體裡,會發出煙花般的響聲,一片一簇一點,劈啪聲從密到疏,邊蓬勃散發濃香,像點綴“生日快樂」的蠟燭,我的口水也如泣如訴。
這個過程裡,爆老的鱔魚肉,又重新開出花來,有一個嫩、老、酥的變化過程,類似用熱油來燉母雞那樣,柏師說,這個過程叫“煸」!
袁枚老爺子美食家一世英名,我認為敗於點評一道南京名菜,他說“制鱔為炭,殊不可解。”蒥笑的就是金陵人的“燉生敲”,這恰恰是一道詮釋黃鱔真味的一道菜。這三字,可以當箴言拆。 「生」字,非得生猛活鱔不可。 「敲」字是,黃鱔去頭抽骨後,用刀背帶著「歘歘歘」徐徐節奏,一路縱橫敲拍,打散緊張魚肉,使之起茸。之後切段,炸脆後,魚肉堅而有型。隨高湯燉煮,鱔魚肉口感疏鬆入味。這個過程,其實是用「武力」演繹了鍋中渾然天成的「煸」。廚藝的發展,一定是讓美味越來越簡單的。 「燉生敲」顛覆了鱔魚固化的味覺體驗,“肉不散皮無損而腠理盡斷”,從此,大廚即使不會“煸”,不局在快速爆炒鱔片這條窄路上!
小柏老師說杭州的鱔魚烹飪,以前是以蝦爆鱔面為主要的代表。奎元館的味道,隨時光,物是人非,漸漸隱退成我記憶中,兒時那碗麵上的幾條難求的傳統爆鱔。 「現在少了一個,爆鱔變成了炸鱔。以前要爆很長時間‘煸’,現炒來做澆頭。不過,還有一點,以前用的是野生黃鱔。」
雖然我知道柏師選食材,跟選妃似的,可我等了半小時,還聞不見鰣魚的香氣從廚房飄出,一邊默默喝茶,一邊已經心急得像黃鱔亂竄了。我斜著眼睛看,他家裡被書房硬兼掉的客廳,心想,字倒是不錯,可說好的「爆鱔」該不會紙上談兵的吧。柏師他真正的工作是記者,30多年一直跑的是公安口,還是中國美院的美術學博士,見多識廣不算,還有藝術修養,選條黃鱔來吃不至於把幾十年武功全用上吧。還非得烏發蟬鬢、娥眉青黛、朱唇皓齒、玉指素臂、細腰雪膚...不成嘛!
柏師會看人,連忙一句:「黃鱔野生找好久,到得比你晚。」他說起話來快語連珠,包諱的黑面孔下,一副唐僧的溫柔心腸。看他汗涔涔地在廚房裡「煸」著,我除了說風涼話外,又幫不上忙,連忙重新裝回賢淑的樣子:「不急,不急。」
在柏師這,我第一次聽到「田板黃鱔「的存在。 「」野生黃鱔來自民間現捕,到了夏秋,水田開始種了以後,到了晚上,拿火把,或者亮的電筒,一到種好秧的田裡,就可以看到黃鱔、泥鰍等一動不動,就躺在水下面,輕易看得到。黃鱔滑,難用手抓,專門有種夾的鉗子,很好用。冬春來臨,一般黃鱔都躲在洞裡或泥土下面,農民翻地也會找到。釣黃鱔也是好方法,再不然就是田裡翻耕的時候,挖出來的黃鱔了。其實農田裡的黃鱔現在慢慢少起來了,溪溝裡面的黃鱔還是比較容易取得的。 ”
我記得小時候,杭州人一旦過生日,就算大熱天也非得去奎元館去吃蝦爆鱔面不行。爆鱔和手剝的河蝦一起,做了面澆頭,通常能看見零星幾條,卻香氣盈門。
杭州樓上私廚的沈廚那碗細巧功夫的傳統蝦爆鱔魚,是我喜歡的。他說:「鱔魚選50克左右大小1條,河蝦仁手剝、鱔骨熬湯。傳統烹調方法需要菜油爆、豬油炒、麻油淋。小鍋燒,麵湯緊扣,面光湯盡。
對蘇浙皖人來說,黃鱔有很多老食譜,鱔糊、蝦爆鱔、鱔絲...任憑哪一個做好了,都撐得起廚師當家功夫的門面。懂吃的江浙人家請客,就算偷懶做個黃鱔煲,也是夠誠意的,畢竟好黃鱔現在難得。浙江人偏愛鱔魚的乾、松,肉縫裡飄香;而蘇州人喜歡響油鱔糊,滑口;安徽馬鞍鱔,炒之前還要刀拍過骨頭,防喇嘴,吃個緊緻;揚州人炒軟兜,只取鱔背快炒,胡椒一灑,吃個痛快。小柏老師出生在蘇浙皖三省愛鱔之人交界的地方,美食之鄉「長興」。鱔魚再善變,他都吃遍了。 「如果不願意花功夫,春天加韭菜、野筍絲快炒也好吃。」柏師說。
「私宴可以,普通館子野生黃鱔用在一碗麵上,成本考慮,可能性也不大。長興特色的膳絲還是比較傳統,雖然爆時間沒有那麼長,但至少吃得到類似的。而在長興,則是往往是燒開了一鍋水,將活鱔倒入鍋入,熟後再剖肚清洗。這主要是指做鱔段或鱝絲時的手法,大黃鱔清蒸什麼的,還是活殺。
不少名廚告訴我,黃鱔不能選粗的,養殖的農殘有關。可是做爆鱔的偏得粗的不可。要吃個尚好的爆鱔,確實須拿到野生的粗鱔才穩妥。
較細的黃鱔適合做爛糊鱔絲,加了蝦仁、雞肉、火腿的鱔絲越加豐腴,卻少了脆爽。略粗的黃鱔才有資格上油鍋爆,達到香酥的口感,而黃鱔骨頭能輕易與肉分開,功夫就在需要足夠時間“爆透”,而細的黃鱔“透”完就沒了。黃鱔端午前的最肥。約定俗成的處理方法,是燒開的水加鹽和很濃的醋,活的黃鱔倒進去,燙熟,讓肚子裡血塊凝結後,才處理乾淨。重鹽和很濃的醋讓表皮那黏液去除,其實就是熗的過程,源自柏師家鄉「長興」的做法。
那天的飯局,文藝圈大佬朱建老師與王五四老師作陪,他倆,都是字字璣珠的人,我們仄在爆鱔清盤前,都沒來得及說話。好吃到什麼程度呢? 「此中有真味,欲辯已忘言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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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風味人間3》顧問
《神一樣的餐桌》主人
《食野中國》製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