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刪減版《杭州百年素齋重啟,還原宋代「清供」風雅》
原刊於「美食台」
2022年7月發布
[ Vegetarian Food ]
素齋
有句說人厲害的話,
叫「不吃素」;
我覺得最近蠻厲害的,
不吃素的也偶爾吃素了。
杭州本來就有吃素的淵源。 《夢粱錄》里南宋市肆素食有上百種之多。年輕時一直在遊歷杭州南宋人林洪寫的《山家清供》,也是中國古代蔬菜食譜之最。
素春齋是創立於民國八年(1919年)的百年老字號,後關店,已在淨慈寺內重獲新生。
古代吃飯是有鄙視鏈的,文人以「清供」為雅,吃素變成風尚。袁枚說:「菜有葷素,猶衣有表裡也。富貴之人嗜素,甚於嗜蕎。」陸遊推崇素食養生,還拿吃素炫富「松桂軟炊玉粒飯,酰醬自調銀色茄。
關於吃素其他的我不能確定,但我能確定,在杭州吃,可以是優美的。
淨慈寺內觀杭州雷峰塔
故紙堆中舉案,即使沒有顏如玉,只要有一派錯落的亭台山水,杭州這種結廬在人境的「歸隱」感,讓「高僧野人動顏色」。大到窗外院落,小至案頭菖蒲,情緻就自然風雅起來。氣氛烘托到這,就適合吃個素。
杭州的淨慈寺,一片綠叢,一片木瓦,都能遠眺到不一樣的雷峰塔。好吃的素食餐廳不少,對我來說,杭州的廟宇裡吃,才別有一番宋韻滋味。宋人是特別愛美的,美景、美器和美字畫,對一餐尤其重要。肚子吃飽,心更要吃飽。
最近我在看香港故宮的線上展覽,有個展廳叫“凝土為器”,裡面北宋的淡天青釉筆洗,傳世汝瓷存世僅一百餘件,鳳毛麟角。白瓷孩兒枕,是北宋的定窯,稱得上故宮最出名的陶瓷收藏。同類傳世極為罕見,都在素春齋吃素食時見到了。
白瓷孩兒枕
許多老杭州人魂牽夢繞的素食老字號館子“素春齋”,如今在淨慈寺中獲新生,卻俘獲了眾多崇古的年輕素食者。博物館裡的宋朝古董,復刻成為素春齋的食器。手中氣宇非凡的瓷器與我眼中詩書字章的正氣書法一樣,均來自戒清法師。
左上:褐釉擂缽,右上:青白釉擂缽,左下:青銅茶釜
「宋代的五大窯口器物的形,這次出品取用越窯的兩色,一個是千峰翠色,一個是黃綠釉(偏黃釉)。大概收集了將近一年多,一套餐具20件。有些器型不能。
方丈戒清大和尚請我去淨慈寺素春齋用晚餐,從熙攘的西湖名勝區,有一道門可以直接進「素春齋」。這裡面的字全是大和尚的墨寶。進門迎客的君子蘭邊「來時無跡去無蹤,去與來時事一同。何須更問浮生事,只此浮生是夢中。」正而拙。
淨慈寺既是廟宇,又是古剎,這字彷彿是凡塵裡的「吃」與佛家悟道之間的眾妙之門。讓我這個俗中俗,也感受到了素的一絲禪機。
禪寺的素,自有烹飪理念,在“素春齋”是吃不到仿襤褸的東西的,講求“直心”,想什麼吃什麼。我喜歡大廳「飢來即食,困來即眠。」這幾個字背後的心境,來自宋代葛長庚的《水調歌頭》。看了,就讓人放鬆。
戒清法師設計這些菜的用心,是輕易看不見的。 「當時設想這些菜的時候,就不想按照外邊西式的方法,就很想適當的有點原創性。但是要跟宋代的文化能夠有個交集。我認知的宋代就是做一道菜,要花很長時間。者半個月以後要吃菜,這時候該醃鹵的,就要開始準備起來。盤實際跟我們的文化呈現不一樣。
開胃是一碗暖粥,煮粥的小米是從慶州買來的。對照二樓進門那巨幅的字「醉醴飽鮮,昏人神誌。若蔬食菜羹,則腸胃清虛,無滓無穢,是可以養神也。」(明代陳繼儒的《讀書鏡》) 。我感到內心被呼應了。
因為「養生」的考量,「素春齋」的菜單中去除所有水果,法師說水果寒涼。在菜餚上採用了四季調五髒的溫和飲食,再結合部分杭州比較傳統的素菜的形成,大量的菜餚烹飪以菌菇還有海帶兩種濃湯進行調試。
這裡器物的溫潤,與食物是渾然一體的。我想起南宋趙構的那場宋宴,清河郡王張俊(岳飛上司)請宋高宗趙構的那一頓,可以說是中國版本的“巴菲特盛宴”,地點在清河郡王的王府,就是現在的杭州清河坊。近一百五十道食物,每一道都被周密記錄在《武林舊事》中。傳說中的南宋官窯,也應列於桌上。
我吃過幾次「宋宴」概念的主題菜。 「越窯青釉瓜楞形執壺」的複刻其實平時就比較常見,現在已經是宋式水壺的代表。
越窯青釉瓜稜形執壺
而在素春齋見到的保溫碗「孔明碗」卻是第一次,又叫諸葛碗,其最大的特點是由兩隻碗上下粘接而成,兩碗中間留空,外面碗底心有一圓孔相通,通常裡面儲熱水,保溫用。人們因為這“孔”而將其美稱為“孔明碗”,其實,這碗與諸葛亮沒有關係。
蓮花紋石茶磨
驚喜的是,我在這裡也看到了“青白釉刻劃花斗笠碗”,“越窯青釉盞托”和“汝窯花口盞托」的痕跡。
越窯青釉盞托(殘)
這幾天對80後藝術藏家吳亦沈說過的一句「希望去解決古代和現代之間的斷裂」這句話特別有感觸。吃有宋代氣息的素菜,也就是這個情況。食物食器的美感也是不斷傳承和重建的。但無論如何,色香味裡,宋朝也帶著食物器皿的色澤。
「所以,我們在解讀任何一樣東西的時候,可以從在任何元素解讀去去式的東西,但要解讀合理。不能站在本位主義,想當然的這個東西什麼樣,那是不可以的。我們在解讀這樣的元素的時候,我們再看食物和茶的文化傳承也是一樣道理。
眼前繡球菌做的水晶糕,是一道爽口前菜,它的盤子設計就經過了改良。戒清法師說:「改良就有些器具的型不一定適合餐飲,就把它改成了適合做餐具的,比如會有一些橢圓形的盤子設計。」
隨著盛夏的展開,菌菇逐漸變多,松茸、牛肝菌、黃耳菌、竹毛肚...屬於可以撒歡吃的了。甚至「豆漿、豆腐、黃豆」三世同堂的一道菜,脆炸的黃豆,此時也被時令晉級成了「松茸」。
我特別迷戀這裡的菌菇湯,以素式高湯等替代味精,鮮潤無比。
一碗「眾緣和合」(傳統「素蟹黃」),內有薑、猴頭菇、胡蘿蔔泥、馬鈴薯泥,簡單糖醋調味,讓凡是吃過的人都大呼過癮。山珍野徑的味道,在這裡質樸呈現。
這裡的羅漢素麵一直是招牌,湯頭看起來濃鬱,其實味道濃醇,但清淡。裡面的麵條,比傳統行幫麵更接近烏龍麵質感,輕軟,適合夏天。盛面的大碗,「折簷」漂亮,而且是有防燙手的體貼。
清代的美食家袁枚在《隨園食單》中說:「美食不如美器,斯語是也。」我覺得,他要是穿越到現代吃,這話要收回。我們現在覺得精巧到不敢碰的東西,都是人家吃喝喝的日常用品。而我們現在提倡的“實用之美”,好像真的只剩下“實用”。
我至今認為,一頓中餐,用宋瓷的設計,是讓人最舒服的。青白色為主,溫潤如玉,似乎輕輕動一下,都會破壞純然的沉寂的美。青瓷的色澤像翡翠,「巧如范金,精比琢玉」。白瓷的色澤像光潔的玉,「既質玉之質,復白雪之白」。
從北宋末年開始,才有宋瓷「古瓷之巔」的地位。宋太祖趙匡胤是武將出身,當年陳橋兵變,黃袍加身,一心撲在新朝代的建立上,對藝術無感。他平定了四川以後,把後蜀皇宮孟昶的許多寶物運到汴梁(今河南),其中有一個黃金的盆子,上面鑲滿了七彩寶石。趙匡胤就問:「這是做什麼用的?」大臣們回:「這是孟昶的小便壺。」趙匡臄就反問:「說她用這個撒尿的話,他吃飯用什麼呢?」他對紙醉金迷是嗤之以鼻的,生活嘛,從簡。
祖輩打下的江山,終於繁榮,老百姓們也有了禮數,學會風雅,文化藝術就開始空前發達。天青色是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最愛,介於青綠,不只青綠。 「雨過天青雲破處,這般顏色作將來」一個夢一樣的顏色,成了宋代五大官窯「官哥汝定鈞」之首汝瓷的代表色。明代錢塘有個名仕叫高濂,他說過汝窯的釉色:「天青為貴,粉青為上,天藍彌足珍貴。」天青是一種暖暖的藍色,帶著雨過天晴的表情,可遇不可求。粉青更難得,遇見「天藍」的機率就像中樂透。
汝窯花口盞托
釉色也有美學,譬如:月光白、珍珠白、象牙白...這些名字乍聽是容易讓人費解,「不懂黑是什麼黑,白是什麼白」。一旦細品,我們就不難明白韻味。任何我們看到的顏色,其實都是複合的,那細微獨特性的美學根基,就是我們中國的瓷器。
釉色是與火較量之後,才有的奇蹟。每種優美的顏色,都可能永恆而孤獨,值得被記住。
我覺得更有“人情味”的是官窯裡的“炒米黃釉”,大概是帶了食物名字的緣故,對我來說,那個“炒”字裡有煙火氣,更可親。那是窯溫不足的產物,官員本來是要燒「粉青釉」的,意外燒成米黃。因為合格的實在太少,宋代米黃釉的正宮地位逐漸被認可,大概官員為了順利交差,還鬥膽給這種顏色取了個雅緻的名字“蒼莨色”,是新長竹子的顏色。結果,因為“美”,還保了命。
宋代的官窯有北宋官窯和南宋官窯之分,但都離不開一種經典的天青色。北宋的官窯在汴京(今河南開封),現在已經被埋在黃河氾濫的泥沙層。那時候的官窯,有黃河水的味道,青濛濛的,一眼蒼茫。南宋官窯有修內官窯和郊壇下官窯,早期還有餘姚官窯和平江官窯等。大概依山傍水是古窯燒製的首選之地,南宋官窯依的是杭州的鳳凰山、烏龜山,這時候的官窯有江南的「山外青山樓外樓」的青。
根據浙江省博物館副館長李剛先生說的,平江官窯是個案,它位於蘇州城南平地上。素春齋的食器,有南北宋的結合,上桌吃飯,也是眼睛與舌頭一起鑑賞的時刻。
食物和瓷器本質上都是自然產物。戒清法師說,電窯燒的瓷器把溫度都定了,可變性不多。 「曜變的茶碗,有流動感,天光下、日照下面、室內所有燈光不開下面,它蘊含的那種狀態是不一樣的。所以飲茶吃飯的時候,也會有不一樣的感知。新的柴窯燒製的壺、杯子和電窯燒製杯子,和古代一比,味道就變了。個層次都可以被感知。中間,你被兩個強有力的刺激,然後把中間那個東西你品嚐不到。 。
華燈初上,我才發現這裡是觀賞雷峰塔的最佳景觀位,「塔景」秀色可餐,四季不同天。這也是素菜美味的一部分。
🍌
神 婆 問
你 吃 素 嗎 ?
「素食則氣不,
獨宿則神不濁,
默坐則心不濁,
讀書則口不濁。 ”
——曾國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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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風味人間3》顧問
《神一樣的餐桌》主人
《食野中國》製片